大地春回
作品與規畫1974/10/09

大地春回
這是一個浮雕的名稱
在史波肯的中國館
大地春回
也是一個希望的名稱
在人類心底深處

   一九七四年的二月,正是寶島的春天,我與助手們在工作場地的陋棚迎接它。我們衣衫零亂,滿身污粘的聽到園子裏的鳥叫。
  我驀然回頭,看見散置滿地的模子、設計圖、玻璃纖維,不禁憂心忡忡〔大地春回〕到底能不能在春天過去以前做好?因為它必須,絕對必須在三月中旬裝船運往美國史波肯,四月底,在中國館上按裝完成。

  時光荏苒,〔大地春回〕從五月四日起到十一月三日止覆蓋在中國館上已經是半年了。這是這次史波肯博覽會展的期限。〔大地春回〕浮雕是為大會中的中國館而來的,美化單調的中國館以外,它對我個人的意義,乃是完成了一個現代雕塑工作者的反省和良知的檢視。撫今追昔,不論我做到多少、我確知自始至終,是抱著與博覽會相同的主題理想:「創造未來的清新環境」在工作,而且,在未來的歲月中,亦當如此。

  今天,十月九號,〔大地春回〕雕塑展開展,也正是史博會上的中國週(八日至十三日)開始之際,為紀念、為呼應、為助史博會傳揚嚴正的理念;改善生活環境,〔大地春回〕雕塑展希望不只是一次展覽會,而是一個呼喚人間永恆之春的開始。

雕塑家奔向太陽
  過去的十五年中,對一個雕塑工作者來說,應該是幸福又興奮的年代。卡普蘭(奧國雕塑家)一九五九年在維也納的桑‧瑪嘉雷頓採石場發表世界第一次景觀雕塑展Sculpture Symposium,在採石場天然岩壁上工作、留下與大自然結合的作品。就這樣地雕塑家和作品推入一個反省的驟變的年代。雕塑只是那樣嗎?靜靜蹲在工作室和展覽會的臺座上,然後被搬走。……外面,工作室和展覽室之外,天空又多了奇形怪狀的飛行體,忙著探測別的星球。地上,櫛比林立的摩天大廈把街道造成幽暗的山谷。聲音和火光衝激我們的耳膜和眼睛。這震撼改變中的世界,冷冰冰的工作室和它的作家、作品,顯得多麼渺小、虧欠。

  於是卡普蘭在採石場大喊:去、去、現代的雕塑家們,天空、原野、森林、海洋是你們的,礦場、廣場、工廠、公園更是。到那裏去工作,把作品放在那裏,永遠不搬走。雕塑家和作品的介入現代的材料、工具、現代的生活空間(環境)和現代的關心!卡普蘭終於改變了雕塑家和其作品的常識性存在。今天、景觀雕塑以巨大強有力的存在,給都市的幽谷帶來陽光、給單調的高速公路公園帶來生氣,更給自己帶來加入群眾去改善環境缺陷的喜悅,雕塑家和作品不再孤寂、冰冷、渺小和虧欠,他們是太陽之子。

雕塑家也只有一個地球嗎
  一九七二年,第一次世界環境會議在斯德哥爾摩召開,科學家和各行專家們發現,面對污染、公害、環境破壞、生態失衡,這個地球簡直受不了了。更糟的是:這還是我們唯一可依存的地球啊。沒有第二個地球供我們搬家!

  一九七四年中東戰爭以後的能源危機更是震昏了世界。地球不只是生病,而是枯竭,是簡直要毀滅。人類將何以存續?將往哪裏去?在救自己之先,是否應先救地球?

  一九七四年五月四日,在美國史波肯城舉行的世界博覽會終於率先把一連串的問題挑起來檢討(另見詳文),以環境再生為唯一主題,研究如何重建明日的清新環境,使人類免於匱乏、恐懼。這個博覽會多麼適時而有良知。
  雕塑家不能忍受孤獨,難道能忍受可預見的絕滅嗎?老實說,這也是雕塑家唯一的地球呀!這也是雕塑家日夜與之相依為命的生活環境呀!
  從景觀雕塑、環境問題,到能源危機,這一連串互為因果的時代問題,實在不得不使藝術家們亦付予關心。

  十五年中,我不曾間斷介入其中去尋思去工作。而當我接受了政府的委託,設計製作史博會中國館的景觀美化工程時,更是迫不急待地全然把自己投入這一串課題中去思索檢討,看作為一個雕塑者的我,能做什麼、做多少?為了這個也屬於雕塑家的環境,和這個地球。

日光照大地,林木吐芬芳
  於是,我完成了〔大地春回〕的浮雕──也是彌補景觀缺陷增強視覺效果的景觀雕塑,來呼應大會的主題。
  浮雕以三棵樹的造型含蓋中國館的三面牆及屋頂,屋頂另有一個六角型的象形太陽,構成「日光照大地、林木吐芬芳」的象徵,來表示明日的新鮮環境美麗清新如春臨大地。

  以環境美化而言,樹木是不可或缺的素材,是自然繁榮滋長的表徵,把樹木──雕塑的樹木與建築結合,如把建築置入自然,把清恬雅寧的生息帶入建築。至於屋頂的太陽,更是宇宙光與熱的泉源、生命的要素,在環境整建的呼聲其一,就是要重見這樣光明美麗的太陽──生命的太陽。

  館壁是白色的,浮雕亦是(大會限定可使用的顏色是白藍綠)浮雕是由三六○○○片小三角玻璃纖維分片組合構成,三角片是六○度正三角形,這是按照大會「六○度角向度發展」的統一規定設計的(為顧全整體環境的統一調和,大會不允許爭奇鬪艷各行其是的建築或裝飾發展)與扇形的中國館亦相調和。史城有很多切面呈六角型的石塊,這是大會以六○度角為統一設計標準的原因之一。因此,大會確是在關切環境、尊重環境的特質、條件和限制,絕不強求。當然雕塑也必須尊重這一切,以適切的存在於其環境中,成為自然的景觀,去美化環境,教化與它接觸的人們。

  在日光變化下,白色的浮雕也隨時產生各種陰影明亮層次不同的變化。浮雕的表面並非平坦之故,而是有無數像貝殼紋路的自然線條在高低彎曲的變化著。這種紋路透現著自然強烈的生命力在躍動,無盡極、無終止。此外,這些紋路也象徵著中國式的山水、一片山巒河流的綿延,是原始的、強有力的、多變化的。無論似貝殼似山水,都再再說明中國人眷愛自然的特性及環境美化根本在於回歸自然、順應自然與自然合一。因為自然中才有生命、力量,人也是生於自然、長於自然的一部份,要愛護自然,生存才得以和諧快樂。我們的老祖宗幾千年來這樣告訴我們,現在我們也這樣告訴史博會的環境問題專家和參觀者。

  殷商銅器的鑄紋,素以其抽象、自然、生命力神秘的表現著稱於世,此外、它也是中國民族獨有的藝術造型,外國人一看即可辨認「是中國的」、因此,我在組合這三棵大樹的結構上用了它,我將它予以簡化來配合大環境的幾何圖形化。如此,這雕塑在解說中國人的環境觀以外,並說明了中國民族的特點和立場。科學帶來整齊劃一規格和秩序,同時也帶來呆滯沉悶、機械化和無人性。這也是當今環境問題的癥結之一。我們老祖宗在黃河流域長時期的農耕生活中,悟出的一套完美生活哲理,今天事實上已成了西方環境問題專家用來對抗科技遺害的金科玉律,只是換個說法,把「天人合一」變成:「不是地球屬於人,而是人屬於地球」。

  在這片浮雕三六○○○片組合關係上,我們可確定一項事實,那就是群體的組合力量勝過個體的存在力量,在組合的關係上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和彼此協調相互關照的美、相互呼應的情感。七○年代群體文化紀元需要這個。

  不論是一片,或是三六○○○片的浮雕,造型都是極其單純樸實的,都可單獨成為藝術品。因為,在單純質樸的造型上,才能具現生命的原始情態、性狀,才能表現最自然最基礎的美,這種美是人類天性易於親近的美。中國人之有玩賞一塊石頭、一方木頭、一盆花草的心緒,乃是對此道理有所深識,發現基礎性的美、單純性的美乃是無限的。英國詩人威廉‧布雷克所說:「從一粒細沙觀看世界,從一朵野花想像天堂」是同一道理。今天,西方的藝術家們似乎也同樣發現了這個真理。他們在生活中最基本的構成素材中去尋找、構劃,把一塊鋼、一片鐵、一支管、一條線、一道光、一注水變成一件造型極為單純的藝術品,表現不經掩飾的美、質地的美。他們這樣的做法,跟中國人單純欣賞一塊石頭的理由一樣,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最重要的是,他們也附帶說明了自己──一個藝術家,對景觀構成參與改進的使命感。對生活環境基礎性的關心,環境整建需要這個,〔大地春回〕也要說明這個。

  史博會行將結束,當彼岸正在進行中國週的慶祝活動時,〔大地春回〕在臺北亦參加對其活動的呼應。作為一個「景觀雕塑」,在大會上慶祝召喚明日的清新環境的實現,〔大地春回〕不只要呼喚這一次春天的來臨,而是無盡永恒之春的降臨。作為一個希望,〔大地春回〕不只是要迎接一次希望,而是人類快樂和諧地工作、遊戲,生活於藍天白雲下,青山綠水邊的永恒希望。
文章出處
原載 《大地春回》頁1-5,1974.10.9,台北:楊英風事務所

另載《廣告時代》頁27-28,1975.2.30,台北:廣告時代雜誌社
  《中國美術設計會刊》第1期,1975.1.20,台北
  《景觀與人生》頁50-55,1976,台北:遠流出版社
  《亞洲設計名家》頁112-113,1981.10,台北
  《楊英風景觀雕塑工作文摘資料剪輯1952-1986》頁59-61,1986.9.24,台北:葉氏勤益文化基金會
  《牛角掛書》頁59-61,1992.1.8,台北:楊英風美術館
  《楊英風六一~七七年創作展》頁109-112,2000.12,台北:國立歷史博物館
關鍵詞
美國史波肯博覽會、大地春回、中國館
備註
收錄於《楊英風全集》第14卷:文集II
頁數:52
大地春回